在我很小的时候,父亲是一位赤脚医生,虽说称不上医术精湛,但是村里有个头痛脑热或者是风湿疼痛的时候,都会来我们家找父亲看病。那个时候,小小的我站在旁边看着父亲从他的那个铺着海绵的宝贝铁盒里,捻出一根根银针,飞速地扎向病人的腿或者别的部位,那无比严肃的表情中隐约带着一些神圣的光芒,在简陋的医卫室流动,全部落好了针以后,用手开始捏着针的尾巴捻,再用手指弹一下,那些银针便发出一声轻微低沉的颤音开始抖动,有些像蜜蜂飞过来的声音。看着患者龇牙咧嘴的表情,我第一次看到时还是很害怕的,但是随着父亲治愈了一个又一个患者,换来了大家的爱戴与尊重。我对父亲由衷地敬佩,也为自己有位当医生的父亲而感到自豪,时常在小伙伴们面前显摆。
日子就这么平淡地流逝着,随着改革开放的政策逐步落实,卫生所得以建立,在那个年代不懂变通的父亲,没有迈进得了卫生所的大门,后来因为家庭条件不好,也开不起诊所,因此也就不能再继续行医。沉默寡言的他面对多病的奶奶,面对体弱的母亲,面对幼小的我与在上学的哥哥,父亲用他那一双行医的手,开始抓起了那一把明晃晃的屠刀,去替村里的人杀猪以此来维持整个家庭的开销。尽管如此,对于习惯尊重他的村民来说,还是依然管他叫“刘大夫”。
第一次看到父亲杀猪时,我才六岁,我远远地看着父亲腰间围了一块油布,手里拿着那把长长的刀,朝着被众人放倒的那头猪走去。那个时候我看不懂父亲的眼神,我只看到他的脚步异常坚定,当他把刀直插入猪咽喉的时候,我看到一股鲜血喷涌而出,飞溅得到处是,包括父亲的脸上。我吓得捂住了眼睛。最后,猪连叫声都没有了,村里的人都在夸父亲手艺好,对猪而言避免不了被屠宰的命运,当然是最快不受罪的结束是最好的。随后就把肥肥的猪放进一口大缸里,父亲开始忙碌着提水,并不高大的他那个时候健步如飞,不停地奔走在屋里屋外。几个小伙伴都在嘲笑我:“梅梅,你爸居然杀猪,真是太可怕了。”然后我是哭着跑回家的。
山里的冬天总是非常寒冷,当劳累一天的父亲踏着夜色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家,面对他的不再是我亲昵的撒娇,我躲在门后,有些害怕地看着他,看着他身后背着的包裹,因为我知道,那里面就背著那一把长长的刀。母亲在做饭,满屋飘着土豆丝的香味。父亲放下包裹开始洗脸洗手,我看到他把自己的手洗了好几次。然后对我说,梅儿,过来,爸爸给你买糖了。我说,我不要,我害怕,你杀猪了,好多的血,你是个坏人。这个时候我分明看到了父亲伸出的手在颤抖着,他把手缩了回去,说,你还小,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,爸爸不是坏人,爸爸也是 然后他把糖放在了桌子上,就去厨房帮妈妈了。打那以后父亲面对我嫌弃的目光,没拿手碰过我。
时光变迁,岁月蹉跎,我在与父亲的隔阂中逐渐成长,上学然后工作,父亲笔挺的腰杆也因为常年的劳累而日渐佝偻,在我和哥哥的极力劝阻下,父亲早已不再继续杀猪。虽然这个时候我已明白了当时我们家的处境与父亲的无奈。但是由于一直忙于工作就算每次回家也都是匆匆停留,从没有对父亲有过只言片语的愧疚言语,总理所当然地认为,父亲会理解我的。而父亲始终对我有些诚惶诚恐的感觉,每次看到我想靠近又像顾忌什么,前进一步然后退后,两只手相互搓着。只是望着我的眼神慈祥中又带着点儿什么。等我走的时候,大包小包地往车上放,更让我觉得我不用说什么,父亲也知道我是爱他的。
直到那一次,妈妈打电话说爸爸生病了,病得很严重,我心急如焚地往回赶,在路上我的脑海里闪现过许多小时候的画面。父亲背着我时候的,父亲陪我去学校的样子,父亲把他碗里的臊子挑到我碗里的样子,还有 到家后,妈妈正在院子里焦急地徘徊,对我说:
“梅儿,你爸始终心里有道结,认为你还在嫌弃他,所以一直心里堵着呢”。“没有,妈,我没有”,说完我急切地推开门,看着昔日精神抖擞的父亲虚弱地躺在炕头上,“爸”,我叫了扑过去紧紧地抓住了那双干枯布满岁月褶皱的手,把它轻轻放在我的脸上,爸爸睁开了浑浊的眼睛,说了一句:“梅儿回来了啊,我没事,都是你妈大惊小怪的”,手动了动想把手拿下来,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放下,我哭着说:“爸,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错了,你干那个职业只是想让我们家过得好一点,我不害怕,你也不是坏人。这话我一直想说的,但是总是以忙为借口,其实是不好意思说。爸,你是最好的爸爸。我错了爸,对不起爸。”这个时候我看到了,一串泪水从父亲的眼角溢出,顺着饱经风霜沧桑的脸颊滑落。我劳累了一生的父亲啊,面对再大的挫折都没流过一滴泪,此刻却为了我这一句话而 所有的愧疚开始在我内心盘旋,我已泣不成声。父亲抚摸着我的脸说,那就好,那就好,露出了这么多年我看到的唯一舒心的微笑。父女多年的心结打开了,父亲的病好得很快。然后我也怀着一种轻松释然的心又一次行走在属于我的人生旅途里。
临走,我带走了父亲那把杀猪刀,以后我要把它拿给我的儿子看,得让他明白当年姥爷就是用这把刀供养着他舅舅和妈妈的学业。任何一种职业都是值得敬佩的,如果可以选择,谁也不想去选择这样一种职业。父亲当时该是怎样的一种纠结才让他义无反顾地拿起它呢!那就是责任。我还拿走了那盒银针,盒子银亮银亮的,绿色的油漆已不见踪迹,这是长期抚摸而造成的。透过这个盒子,我仿佛看到了父亲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,孤独地坐在窗下,把他的梦想一次次埋葬,然后在每一个黎明,用那一把明晃晃杀猪刀把家的希望点亮。